七年前的时候,我二爷死了。
本来我对这事是不怎么感兴趣的,在我的印象之中,我二爷就是个“老封建”,“老顽固”,一点都不近人情。
但是因为我有个发小,他和我二爷的外甥女在网络上打得火热,非要让我在二爷的葬礼上拍几个那女生的照片,回来发给他。
我拗不过他,第二天二爷下葬的时候,我跟着人群走在后面,然后寻找机会拍这个女生。
虽然现在比较流行火葬,但是我们这小城市,属于十八线,又正摊上全国大瘟疫。
所以乡下的人,就对这种事情没什么感觉,还是觉得入土为安是常情。
可能是事先没选好路线,十几个抬棺的走在前面,突然遇到了一个麦秸垛。
这事情谁都没想到,因为这条路是我二爷亲自选的。
听人说,在他死前半个月,形如枯槁,瘦的都不成人样了,仍然半夜提这个白灯笼去那里晃悠。
那一片的人晚上被他吓得睡不着觉,还以为是鬼出没呢,但是他一点也不在意,每天如此,天天都去那观察。
他还说什么“不得好死。”
“不信邪。”
“泄露天机”之类的。
当时我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,根本不信他这一套,甚至对此嗤之以鼻。
人人以为的算命大师,在当时我看来,就是个坑蒙拐骗的骗子,生长在红旗下的新青年,哪里会信这老一套。
他顶多就是顶着个算命大师的名号,闲着没事给人家看个坟地,赚几个烟钱吸烟而已。
遇到的那个麦秸垛是在路西边,在两颗大杨树之间,路东边则是一排小杨树,杨树的外面则是广阔的麦地。
众人就是在这中间的小路,往前面走。
最前面的是吹唢呐的哀乐队,接着是披麻戴孝的人,接着才是十几个大汉抬着棺材,我们这些小孩则跟在最后面。
前面两波人走过去之后,抬棺的人从麦秸垛旁边走过去了,令谁都没有想到的是,棺材竟然过不去!
小路的宽度太狭窄,棺材前面先出去了,但是后面却出不去。
因为棺木比较沉重,众人又扛了好长时间,卡在这里过不去,所以就有人想要放下来歇会。
我当时不知怎回事,脑袋一突就跳了出来,说不能在这停,绝对不能在这停。
至于为啥我也说不出来个理由。
只记得二爷临死的时候,我们几个亲人在旁边,他眼睁的很大看着我。
像是有啥话要和我说,但是又说不出任何话,就这样看着我,最后咽气的。
本来我挺烦我二爷的,因为他爱糊弄人。
但是这个时候,我却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,说不出是什么,就是一种直觉,觉得要是在这个麦秸垛这停了,二爷怕是会有大麻烦。
因为我当时还是个小孩,所以说的话并没有人理会,我急得不知道东南西北。
最后,我急中生智,拉上了当时特别好的两个小伙伴,跳上麦秸垛,大喊大叫不能放,继续往前走。
也就是因为我的这个行为,害惨了他们俩。
一个两年后被车撞断了双腿,至今还躺在床上,另一个。
我现在只能对他们说声:对不起。
都是我害了他们,要是当初,我没有拉他们上麦秸垛,或许他们现在还和其他人一样,躺在家里刷网课,舒舒服服地咸鱼着。
唉。
或许是看我们三个小孩都在大喊大叫,那个说要放下来的叔叔也不再说什么,众人再次抬着棺木往前走。
可是还是过不去。
有俩个十七八岁的青年,让我们仨下来,想直接把麦秸垛踹翻。
这时我二爷曾经教过一段时间的学徒,也就是现在村里称为四叔的中年人,像是想到了什么,焦急大喊:“趟麦地,趟麦地,别踹麦秸垛,千万别踹!”
那两个青年这才悻悻地,没有踹麦秸垛,嘴里念念叨叨,说四叔事多,直接踹翻不就好了。
作为我二爷的接班人,虽然只有个半吊子水平,但是四叔仍然在人群中享有着声誉。
众人按照他说的,从杨树与杨树之间的空隙,斜着插了进去,趟着麦地正好可以过去。
就这样,前面又开始放起了鞭炮,吹起了唢呐,该哭的人又放声痛哭起来。
走到我二爷家的地头,披麻戴孝的人先是跪在了那里,没有进去,抬棺的先趟着到膝盖深的麦,走了进去。
我瞅准这个时机,拉着那两小伙伴赶紧跑到地里面,此时那个女生正跪在十多个披麻戴孝的人之间,正对着我。
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,装作漫不经心地玩,其实已经打开了摄像头,对准那些人连续拍了十多张。
任务完成了,我登上扣扣,把照片发给那个发小,然后就把手机关机揣进兜里,没有再掏出来。
因为我觉得这是二爷的葬礼,即便我心里面对二爷不怎么服气,但一直在这玩手机,也是对死人最大的不尊重。
埋完了以后,众人都回去了,有人喊:“各自回家骑上电动车,去古镇x饭馆吃饭,十点开饭。”
我就这样跟着人群离开了。
回到家中后,突然想起来我那天的网课还没有看,就不由得有些后悔为发小做“侦察机”了。
坐在两轮的电动车上,我打开了手机,打算在路上开着放在兜里。
刚刚按下电源键,几个发小的一连串的未接来电,就出现在屏幕上了。
那几个发小姓李,我姓刘,因为从小在一起上学,新村规划,盖房又盖到了不远处,所以关系非常亲密。
那个让我拍女生的发小,就是其中之一。
我有些好奇,什么事情能让他们打十几个电话过来,难道是拍那个女的,被那个女的发现了?
打开手机之后,没有选择回拨电话,而是登录扣扣,因为电话费有点小贵,流量还有1个G,所以就选择更加便宜的了。
登上扣扣,进了我们几个的发小群后,几乎刷屏的信息,占满在我的oppo手机里。
李文凯:“君宝,你没事吧,回个消息啊?!”
这是最后一条信息,我撇了撇嘴,我能有什么事,然后就往上拉,看看他们究竟说了我什么,能说这么多条。
第一条信息是在我发过那十几张照片之后,大约两分钟的时候,李雨虎发的,也就是他让我拍那个女生的。
李雨虎:“君…君宝,你…怎么拍了小雅的照片…【惊恐】”
我的瞳孔骤然一缩,耐下性子继续往下看。
李文凯:“小雅…小雅不是死两年了吗?这特么谁搞的恶作剧吧。”
李阳:“君宝,你怕是遇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。”
李雨虎:“不干净,新国建立以来,不许有鬼怪成精,绝对不可能是什么鬼怪,可能就是其他人的恶作剧。”
我一条一条往下拉,越看越发现他们三人虽然嘴上说着不相信,但是底气却是越来越不足。
李晓雅是他们村的,和我们一届的女学生,因为她本人脾气好,又长得漂亮,所以我们基本上都亲切地叫她小雅。
那是更久之前的一个夜晚,大概是我二爷死的四年之前。
当时是雨夜,小雅的爸爸和妈妈骑着车,来到我二爷的家里。
我当时正在二爷那里,从他的铜皮盒子里,拿他的铜钱玩耍。
看到小雅的爸妈穿着个胶鞋,浑身淋得都是雨,我就蹦到二爷的身边,说小雅的爸妈来了。
二爷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,叼着个烟,黑白电视里放着亳城新闻,他似乎看的很入迷,我怎么叫都不搭理我。
小雅的爸爸名叫李新,我听人家说他姐在海南卖凉菜,他从他姐那里也学到了手艺,就回家来卖。
他家的凉菜与别人家的不一样,颜色淡黄,也没多大的油,但是吃起来非常的好吃。
我们临近的几个村,年底来客人什么的,经常去他家买着吃,生意也算非常火爆了。
他们夫妻俩站在门口,小雅的妈妈好像是刚哭过,脸色很是难看。
见到我叫不动二爷,小雅的爸爸就摸了摸我的头,让我坐在门口的板床上。
我问他小雅怎么没来,他愣了一下,说在家看虹猫蓝兔呢,我当时别提多羡慕了,也就只有小雅家这么有钱,才能安装有线电视,看得上虹猫蓝兔。
像我家就一个电瓶车,连电视机都没有,二爷的电视机还是个黑白带天线的,只能看看新闻啥的。
李新蹲了下去,给二爷散了颗烟,二爷摇了摇头,没有接。
两个人坐在那里小声说了很久之后,我从床上跳下来给李新搬了个小板凳,顺便蹲在那,也想听听到底小雅家又丢了什么。
他是二爷这里的常客了,因为家里有钱,时常被小偷惦记着,隔三差五的就丢。
现在记不清他们说的是啥,只知道他们俩说什么“后悔”
“凉菜”
“求救救小雅”之类的,没说多久就不说了。
二爷坐在那里吞云吐雾,手里夹着烟,让我把铜钱拿过去。
我把手里的几个铜钱给他,然后又站在板床上,从柜子上够到了铜皮盒子,都一起给了他。
二爷在那里就开始“摇阔”,几个铜币在手里面翻来覆去,最后扔到地上,看方位与正反。
二爷摇了九次,每一次都记在了他的小本子上。
也不知道他最后和小雅爸说了什么,李新脸色就像腊一样黄,跪在地上给二爷磕头,我吓得一愣,看见站在门口的小雅妈也哭的一塌糊涂。
二爷没有说话,他就是这样一个老顽固,认定的事情,别人说再多话都没用。他叫我把铜皮盒子放回去,不准我再玩铜钱了。
最后李新夫妻俩回去了,我感觉心里面非常不自在,就拉着小雅妈问他们丢了什么东西。
那一幕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深,而且永远也忘不掉。
小雅妈妈眼圈红着,忍着泪水,看着我,说:“小雅丢了!”
我当时就如同晴天霹雳一样,时常在二爷这里玩的我,哪里会不清楚她这句“小雅丢了”的真正含义。
小雅…死了?!
我愣在原地好久,就连两人离开了也不知道。
那天过后我就生了一场大病,辗转古镇和亳城,甚至是省会盒肥都看了一遍,花了好几万块钱才治好。
小雅死的第一年,我天天晚上都会做梦梦到她背着书包跟在我们几个后面去上学,就像梦幻泡影一样,醒来之后又都遗忘的干干净净。
我那时候说来也傻,就像失了魂一样,天天精神都不在线,上课也没精神,一放学就跑到小雅的坟那里,在她坟前面背语文课文。
基本上一坐一整天,有时候晚上忘了回去,我爸打着手电筒来找我,回家就是一顿皮鞭炒肉丝。
当时也不知为什么,就感觉小雅还在我身边。
这样的情况大约持续了那年的八月十五,我爸看我实在魔怔了,就带我找二爷,让他看看。
因为我爸非常反感二爷,所以很少上他那里去,要不是我这次实在是情况不对,他绝对不会去找他。
二爷给我喝了一碗汤之后,我就变得正常了,放学就是个乖乖的孩子,也不出去跑闹,也不去小雅那里,就在家里学习看书,但是每次一想到小雅就心绞痛,严重的时候,甚至会昏迷和住院。
所以这些年来,我都竭力淡忘她,甚至害怕想起她。
小雅。
埋藏了许久的记忆,此刻一点点浮现脑海,那道天真又美丽的轮廓一点点清晰了起来。
她…明明死了,怎么可能还会出现?
想到这,我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,手都是颤抖的,不断吞着唾沫,甚至不敢点开照片看。
深吸一口气,我把聊天记录一点一点往上翻。
最终找到那十几张我亲手拍的照片。
第一个,看遍了所有的边角,确认没有。
我的手中出了汗,呼吸急促。
第二个,也没有。
颤抖着点开第三张,就在这时,一声猫叫突然出现,差点把我的魂吓出来。
我还记得那是二爷生前养的,全身都是黄的,身体高高地向上弓着,猫尾巴竖成了电线杆那么直,一动不动看着我。
我气得猛一跺脚,它发出一声尖叫,就跑的没影了。
经过黄猫吓过之后,我的心跳的越来越快,甚至出现了幻觉,嘴里有着一股腥味,像是心脏的血都跳出来了。
第三张仍旧没有。
就这样,每一张照片的点开,都是对我本来就紧绷的神经,再上一层螺丝。
我越来越紧张,内心像是非常期待看到她,因为她是我深埋心底,不敢触碰的人。
但是又很害怕,因为我从来不相信世上一些“不干净”的东西,并且因此而深深厌恶我二爷。
小雅埋的那一天,是我亲眼看到的,面色苍白如纸,不可能有一点错误。
终于,我的手一抖,点开了最后一张照片,照片里面仍然是那十几个哭丧的人。
我心情越来越紧张,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细节,但是扫遍所有地方,仍然没有见到小雅。
我的心突然一松,同时有些失落。
放松的是,这世上真的没有那东西,这么多年树立的人生观都是正确的。
失落则是因为我的内心,那种强烈的渴望,渴望再见一面小雅。
就在我叹了口气,准备把手机放到兜里时。
突然,双眼急剧收缩,我全身的鸡皮疙瘩瞬间炸起,“小…小雅…”
我的身上一片冰冷。
刚刚我一个一个地去找,没有放过任何角落。
可是即便如此,仍然没有找到。
直到刚刚我熄屏的时候,无意间,整体地看最后一张照片,才这惊恐地发现。
小雅,真的出现了。
她在人堆中间,直视镜头,仿佛在看着我,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,看起来有点诡异。